题记
中国非常之大,有超过4万个乡镇,其中有名有姓的古村镇超过5000个,目前涉及旅游开发的也有100个左右;中华历史久远,有超过5000年的文明史,有那么多的帝王将相,那么多的文人墨客,散落在中华大地上的明珠太多。而这些古村镇就是中华文明在这片土地留下的最灿烂的结晶,是中华历史文脉的精华所在,是人类居住生存和繁衍的存息,是文明的脉搏。
在这大拆大建的历史时段,古村古镇为什么热起来,其实置身于城乡大变时代的每个人,心里都有一个古村古镇,这就是变化了的故乡、变化了的风景与人情世态。每个人想到故乡,那种割不断的乡愁,多少人会异常激动,多少人会热泪盈眶。陇南大山丛林里,一个文厚思深的领导,在地震灾后重建,村民搬迁新址后,调研时走进古村,发现其中蕴含的美气,就建议保留了张坝古村,这个很土气的村子,竟然火了起来,成为乡愁聚结的疏散地,趁着被古村点燃的激情去认识古村、寻找故人、探问故事、去发现我心里暗藏的古乡,还有那些乡土厚重的元素。张坝古村不经意间点燃我梦里的故乡、农耕的釉色和佛树的追忆。
佛树的追忆
张坝古村最富有传说,最长满故事的活物,当属于魁星阁边上的那棵菩提树及围绕树的故事,这可算最富有生命活力的一角,据说这是张坝村最早移民族长张承祖,从军途中由江南带来的一棵小菩提树苗,现在已长成根深叶茂、盘枝错节的大树,任700 多年的寒来暑往、云淡风轻。张氏族人在树前塑造观音以赐福,树后塑魁星斗以出人才,左角塑立土地爷,以保地方平安。这个树下就成了张坝村人精神源头。
每次到了这个古村,我总是在这个菩提树下坐坐,这种树当地人叫七叶树,叶子是七叶的,算是是菩提树的一种。好像一个巨大的伞,千年来护佑着这个移民古村的一代一代长老少幼,多少寒风热浪,吹过树冠,枝叶婆娑,咏唱了700年生命之歌。菩提树已经成这里的神仙,成为这片乡庄的象征,是一种风景,更是一种精神。张氏族人古老的民间传奇历史,在老人们的记忆里留存。祖先以顽强不屈的精神在这荒芜边远之地开垦狩猎,筑起一方乐土。
传说移民在此地张氏族长叫张承祖,在朱元璋的义军里当差。来时八户人家50多人,是怎样移民到武都张坝的一概不清,但相传说法来看,是元末起义移民到村,可能是起义散兵的一支,追随农民领袖明玉珍入川,明玉珍湖广人氏,乡土观念极为浓厚的当时,其率领入川的农民军大都籍贯湖广,而且多是湖广东北部之随州、麻城一带人。这些以农民军身份入川的湖广人,在明玉珍失败后,大部分投诚失散,并在四川居住下来。起义军一般都是家庭军,他们没有番号、旗帜、没有铠甲、正规武器,他们穿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衣服,手里握着菜刀、锄头、扁担、前头还赶着自家的一头毛驴,毛驴上坐着老婆孩子。一位被胁迫起义的读书人记录:“又服饰不经,或戎服,以白缯缠首。或取神庙金色龙袍着之,而下参游都守备尤不伦,有衣冠璀璨者,有褴褛乞丐者,每朔望则杂沓而至。”他们的主要兴趣是粮食和财物,以地域或者亲缘聚群成邦。八户50多人来到山大林深的古山寨住下来,因为地狭人多,决定20%的人丁当守祖业,其余出外另谋生路。十年后,张承祖和几个兄弟回村探亲,张坝村民方知其在朱元璋起义军中任职,其余人丁分居关中等地。这次回乡除探亲,更重要的是想家乡风水更美好,穴脉内外有生气,特带回一株江南的菩提树苗,经风水大师相其地;将树苗栽在村庄一面旗杆边上,以示族人长寿兴旺,菩提花香达四时。后来族人筹集银两,修建牌楼庙一座。至今菩提树达三围之多,高有三丈之余,树龄有七百多年。
大树是中国人的情结和乡愁,小时候,常常问大人,我们是那里人,所有的大人都回答:从大槐树下搬来的。时间长了,都忘记了哪州哪县?有人说是四川大槐树,又有人说是山西大槐树,人们只记得那棵朝廷发布搬迁命令的大槐树。我猜想那颗大槐树,边上肯定有一处庙宇,村民在树下杀鸡宰羊,焚香烧纸,祭奠祖先,举行还愿和祈雨仪式。记得黄帝陵古柏的解说:黄帝庙里的千年古柏,就是传说中黄帝夜里上天领苍天旨意的悬梯,上天成命,代表上天管理人民,后来演化为如今的华表,华表只能修建在天子的居所。大树成了祖先开化的记忆,成了一种思故乡的民族情感。
站在张坝的村口石阶,远远望去,祥云在树顶上缭绕,菩提树更显得高古神圣,仿佛它就是下接地气、理解人间,上通天庭、宽怀人事的阶梯。向上天传递着人间的敬畏、善恶、苦乐、及对上天的祈求。传说中随朱元璋打仗的张氏移民族长张承祖,也就是载菩提树的张家祖先,带着八户50多人口,在此地繁衍生息,却不知去向。有记录的家史证明至清顺治皇帝,张坝村仅幸存一户,名张仪,妻谈氏。这族人不知经历了多少时代风雨,争权夺利的战乱,多少流离失所,背井离乡,饿死、冻死、病死、战死、中国历史上因为战乱而来的灾难与逃亡,人数减少亘古罕见。在康熙王朝的惠民大政策下,人民得以享受休养生息、发展生产、生活宽裕、生儿育女的宽松年代。
张仪忠厚、淳朴,谈氏贤惠、勤劳、俭朴。生有五子,长子张凤观、次子张凤羽、三子张凤翎、四子张凤翔、五子张凤鸣。在张坝村境域内分宅而居:长子(大房)住张那坪;次子(二房)住草滩坪;三子(三房)住垭豁坪;四子(四房)住中山里;五子(五房)住宝地里。过年、过节、庙会才同回老屋团聚。由于父子能干,婆媳勤劳俭朴,经济大有发展。在老庄基地上,修建四院四合院新屋。张仪、谈氏不忘祖训,对子女教育极严,他以“孝当先、诚为本,勤俭持家,勤以修身,俭以养德”为家训。这就是张坝古村最基础,村民记忆最清晰的五房人家。
看着菩提树下的村庄,在张家祖先传说、张承祖名子、家谱的记载里,感受一族人生存的艰辛与苍茫,走散、灭门与兴起。在时光的悠远中,去触摸一段历史,华夏大家庭是在战乱、波折的移民中发展而来,人类历史是一场因战争、灾难、瘟疫而移民的历史,把它作为一种保持思维清醒的有效方式。那些远去的记忆重新还转,集而不散。细想起来,菩提树是最记忆因果的哲学树,而今天立在树下,面对一族人的来龙去脉,却无因果可寻,谁能相信?
简单回顾中国历史上的六次人口大迁移,看看当年我们祖先的迁徙轨迹。来叛知张坝古村的来往去留。中原汉人第一次大规模南迁是第一次大移民,晋元帝率中原汉族臣民从京师洛阳南渡,史称“衣冠南渡”;唐朝“安史之乱”避战迁徙;两宋之交“靖康之变”;元末明初战和大移民;湖广填四川;闯关东,走西口。这六次历史移民大事件,直到现在人们的移民各种方式多元进行。十千百万群居在大城市里的城市人,细读生命的背景,他们又从不同的乡间小路走出。
从朱元璋的红巾军起义的张承祖,领着八户五十人到此逃生、安家还是奉命扎寨守关,到清顺治年的一户人张仪,这里面有多少历史迷雾。张承祖如在元末明初湖广人进入四川,主要有三种原因:(一)避乱式:“避乱入蜀”: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反元农民大起义,湖广蕲黄的徐寿辉和随州的明玉珍亦相继发动起义。起义爆发后,为了躲避元朝官军的杀戳和战争的纷扰,居于湖广地区,特别是湖广东北部随、麻、蕲、黄一带的地主、士商以及一些农民群众相继逃入四川。
(二)追随式:追随农民领袖明玉珍入川:元朝末年,起义军首领徐寿辉派部将明玉珍攻取四川。明氏后在四川称帝,国号“大夏”。明玉珍湖广人氏,乡土观念极为浓厚的当时,其率领入川的农民军大都籍贯湖广,而且多是湖广东北部之随州、麻城一带人。在明玉珍失败后,大部分投诚失散,并在四川居住下来。《蜀輶日记》说:“自玉珍僭夏,楚兵随之,川东北己多麻城”人。据有关族谱、方志的记载,如邻水的甘氏,长寿的李氏,云阳的蒲氏,巴县的刘氏,壁山的张氏,宜宾的樊氏,资中的冷氏,荣县的詹氏,丹棱的陈氏,氏山的邹氏,遂宁的张氏等等,都是元未明初入川的湖广人,并一直在四川传继下来。(三)实蜀式:明初政府的湖广“实蜀”:朱元璋在打败明玉珍攻占四川后,为了补充四川人口的不足,以迅速恢复和发展生产,曾下令迁移一部分湖广人到四川开垦。可见追随入蜀,最为可信。但不知发生多大变故,经历了260多年的明朝,到清顺治年间,为什么村子只有一户人家张仪,发生了多少家族离散,不得而知。
多少苦乐人生,演绎沧桑人间,站在菩提树下,面对这一切,无论感觉如何,都会有一种很直接的力量,而此时,用唯美与感伤的字眼安然倾听,所有的情绪在呼吸之间,将风花雪月的荏苒岁月,怀揣成一种期盼。
“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”如今这树上缠满红丝带,曾经有多少孩子成长中不顺利,就拜这棵菩提古树为拜父,说来也怪,大多数孩子从此就挺过了灾难。这个菩提树下的观音庙更传神奇,虽然这个树是公树,不结果子,但求子女的虔诚者却在某一天观音庙前拾到菩提果,吃了就怀孕生子,出生于张坝的一名教师就说,他的五奶奶就是逢年过节祈祷求子,50岁才吃了菩提果,生下如意的儿子。这些人知恩知报,挺过病魔后,就在这里还愿,置办香烛贡品,请来伺神念诵祭文,鞭炮声声,闻达四野,香烟袅袅,菩提肃穆。每当村里发生意外事故,或外出打工出现伤病、丧亡,总有香烟蜡烛燃起,全村人都会下意识的回望那棵菩提老树。
就单个生命而言,这棵树是一尊活佛,佛教传说中的王子释迦牟尼35岁时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,悟透一切事物,感知一切事物皆有佛性。佛,不是一尊偶像,而是人生修行的硕果;佛在心中,信佛不是烧香磕头,而是从心开始,学会知足常乐。立在这棵树前,感觉人是短暂而渺小的。这个看来壮年的菩提树,却能对这个乡庄活动的七百年一览无余,由于目睹了太多的风云变幻,经历了太多的天灾人祸,承受了太多的兵火战乱,见过了太多的颠沛流离、兴起于衰落,让人感慨的是人生的短促,岁月的绵长。多少个春夏秋冬,多少风雨雷电,她目送着日出日落,目送着一茬一茬的人从这里走过,多少坟墓起来又落下化为田里的黄土,看着村子的人象草一样,一岁一枯荣,走过多少浮生岁月。村民大菩提树的拜祭,也是对先人的拜祭,实际是对一个德高望重的先贤的纪念,对天地玄密的一种敬畏。
近年来,到处用混凝土和钢筋追赶着现代化的步伐,多少古树受伤死去,每当步入乡村,看到干枯苍立死去的老树,总感到一种伤痛、惋惜和无助。而今,又是一个新的时代,好多土房拆了,村庄消失,住进聚居的洋房,村里人各自忙各自的事,庄变大,人变少了;河变小,路变硬了,年轻人已经不爱在这里作过多的停留,纷纷外出,去山外的世界闯荡;新一代人已经没有拜菩提树为义父的,都知道那是迷信、是骗人的。那棵老菩提树也和好多乡里操劳的老人一样,变为留守的孤寡老人,很少有人去理会。
好在不知哪一天,一个带佛心的领导调研路过进村,发现这个古村的美,菩提树才躲过被粗野砍伐的命运。如今,来看望张坝古村、怀想张家古人的人多了,就又热火起来。我想起了发现古村的调研者曾经为树写得一首诗:
十年树木,
百年树人,
百年后树还在,
百年后人不在,
树的年轮可以告诉你,
每个春夏秋冬。
这个雨后的下午,一向忙碌的我,暂时躲开公事磁场纷扰,带着家人坐在张坝古村落的石头上,静默读诗在这个佛树下,一时间复活了无数情感聚焦的乡愁。是的,这棵有着七百年传说的神树,融汇着我对过去岁月的反思、沉淀和复选,原来这解不开乡愁和人事纷扰,是对一棵菩提树的追忆,还有说不清道不明扎根泥土的缠绵。
(作者:祁云2020年6月11日于武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