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炜称,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,经历的是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,不了解这批人,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,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,写他们是命中注定的。
“不了解这批人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”
记者:这部小说仅就篇幅而言在小说史上就堪称奇迹,您是如何组织架构这样一部鸿篇巨制的?
张炜:自然,这是长长的行走之书。它计有十部,450万言。虽然每一部皆可独立成书,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。在这些故事的躯体上,跳动着同一颗心脏,有着同一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。
记者:您当初是如何产生创作冲动的?写作时是否肩负着某种责任?
张炜:在终于完成这场漫长的劳作之后,有一种穿越旷邈和远征跋涉的感觉。回视这部记录,心底每每滋生出这样的慨叹:这无一不是他们的亲身所历,又无一不是某种虚构。这是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,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。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上世纪50年代生人的故事,因为记录者认为:这一代人经历的是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。无论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,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,这些人都将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枢纽式人物。不了解这批人,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,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。这是命中注定的。这样说并没有夸张。
记者:小说是否有生活中的原型人物和场景?
张炜:它源于我的挚友(宁伽)及其朋友的一个真实故事,受他们的感召,我在当年多少也成为这一故事的参与者。当我起意回叙这一切的时候,我想沿着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全部实勘一遍,并且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严密的计划:抵达那个广大区域内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,要无一遗漏,并同时记下它们的自然与人文,包括民间传说等等。当时的我正值盛年,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豪志,又将遭遇怎样的艰难。后来果然因为一场难料的事故,我的这个实勘行走的计划只完成了三分之二,然后不得不停下来。这是一个难以补偿的大憾。
长达450万字的原创长篇小说《你在高原》,全书分三十九卷,归为十个单元:(《家族》 《橡树路》《海客谈瀛洲》 《鹿眼》《忆阿雅》 《我的田园》《人的杂志》 《曙光与暮色》《荒原纪事》《无边的游荡》。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,而是已知中外小说史上篇幅最长的一部纯文学著作。其中除了《家族》等两个单元做了重要修改和重写之外,其余则是第一次正式面世的作品。《你在高原》包罗万象、精彩纷呈,是一部“时代的伟大记录”。各种人物和传奇、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。
“你尽可以畅言,却又一言难尽”
记者:如此长的创作周期,如此宏伟的篇幅,您一定有很多艰辛的创作经历。
张炜:因为更真实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虚构,因为编织一部心史才要走进一段历史。
我起意的时候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。我动手写下第一笔的时候是80年代末。如果事先知道这条长路最终会怎样崎岖坎坷,我或许会畏惧止步。但我说过,那实在是盛年的举意,用书中的一个人物的话说,即当时是“茂长的思想,浩繁的记录,生猛的身心”——这样一种状态下的产物。
萌生一个大念固然不易,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要为它花去整整20年最好的光阴:抚摸与镌刻的20年,不舍昼夜的20年……
我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,可对这一代,我仍然无法回避痛苦的追究。这是怎样的一代,你尽可以畅言,却又一言难尽。书中的一个人物,他这样谈到自己这一代:
……时过境迁,今天它已经没有了,是的,显而易见——我是指那种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情感。每到了这时候,我又不得不重捡一些让人讨厌的大词了。因为离开它们我就无法表述,所以我请求朋友们能够原谅……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!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,这可是了不起的、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啊……瞧瞧他们是怎样的一群,做过什么!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、理想和幻觉、自尊与自卑、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、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、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、自省力和综合力、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、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,甚至还要包括流动的血液、吃进的食物,统统都搅在了一块儿,都成为伟大记忆的一部分……我们如今不需要美化他们一丝一毫,一点都不需要!因为他们已经走过来了,那些痕迹不可改变也不能消失……”
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,我更多的时候是将一切掩入内心。因为我知道:你尽可以畅言,却又一言难尽。
记者:推出这部巨著之时,您最想对读者说的是什么?
张炜:最想说的是,我童年的一个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质工作者。究竟为什么?我虽然没有书中一个人物说得那么豪迈——“占领山河,何如推敲山河”,但也的确有过无数浪漫的想象。至今,我及我的朋友们,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。
我的少年时代,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。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场景,每次回忆起来,都会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中。
这十部书,严格来讲,即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。
这是一个深入阅读的时代吗?当然不是。可是我要终止这20年的工作吗?当然不能。
可是如此的心灵记录,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兴趣?连想一下都是亵渎。
我耗去了20年的时光,它当然自有缘故,也自有来处和去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