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朴初 安徽太湖人,1907年生。1926年江苏东吴大学毕业后担任上海江浙佛教联合会秘书、上海市佛教会秘书。1936年,在上海成立中国佛教护国和平会,参加抗日救亡活动。1937~1945年,先后担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理事、上海市佛教会秘书、主任秘书等职务。1949年,参加中共在北京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。1950年,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民政部副部长、人事部副部长,上海市人民政府法律委员会副主任。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成立时,被选举为副会长、秘书长,连任至1980年。此外还担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,中日友好协会副会长、顾问,中国红十字会名誉会长,中国人民争取和平与裁军协会副会长。第一至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,第一、二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,第四、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。
我和赵朴老的交往和相识,是在那场毁灭文化的浩劫愈演余烈的时候,当时年纪很轻的我,在浙东前哨的海军雷达部队工作。一天,忽然接到一封中国佛教协会的来信,打开一看,是赵朴初先生亲笔写的回信。本来,我想赵朴老和我素昧平生,我即使写了信去,也不会有回音的。谁知,赵朴老不仅很快回了信,而且就我求教的“词牌及其格律问题”作了十分详尽的答复:“‘词牌’,是唐宋时代的歌调。所谓‘填词’,就是按照歌调将词儿填进去。现在,唐宋歌词绝大部分均已失传,要‘填词’,只能按照前人所做词的字数、平仄、韵脚来填。”赵朴老以“蝶恋花”为例,把这首词的每一句末字的韵、声,都一一标明。即使这样,赵朴老仍怕我弄不清楚,又举了“忆秦娥”词,再次逐字逐句地进行分析讲解……写了满满的四张纸,还言犹未尽。而这封信,赵朴老是在病了两年多,不能多用脑力的情况下写成的。其情其景,可想而知,怎不叫人感慨倍之、心慕手追。
从此,我和赵朴老建立了通信联系。那时候,我少不更事,更无生病之苦,因此,常将自己的拙作寄上,敬请斧正。赵朴老则总是在“发病频繁,体力疲惫,不能起床”的境况下坚持回信。对我那些不像样子的作品反复推敲、仔细修改。有时,我的一首不足百字的小诗,赵朴老删改批注竟有六、七十字之多。这每一个字,都凝注了赵朴老的心血!增加了他的病痛……
1967年秋天,我趁到北京探亲的机会,偷偷地去拜望了赵朴老。一见面,赵朴老便紧紧拉住我的手,用他那慈祥的、睿智的、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亲切地凝视着我。当时,我真的不敢相信,面前这位身着蓝色但已洗得泛白的中山装、普普通通、朴朴素素,大街上几乎随处可见的长者,就是学富五车、才高八斗、名满天下——如今有的“造反派”正要批斗——的赵朴老。
赵朴老先问了我一下部队的情况,接着便谈起了诗、词和散曲。谈到兴起时,就朗声吟唱起自己的新作来……吟罢,诚恳地说:“黄国光同志,提提意见,我还要进一步修改。”态度自然,绝不居高临下。
这以后,只要有机会进京,我便悄悄地去看望赵朴老。每次,他不管多么忙,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,热情地接待我。有时,他身体不适,就是拄着拐杖,也要亲自接我、送我,从不让别人代替。一次,赵朴老送我到大门外,他倚着拐杖深情地说:“军队里,我的老朋友不少……但是,年轻的朋友不多。海军的朋友就你一个,希望你以后常来。”我深深地点点头,告别了赵朴老。但我自己心里特别明白,自己才疏学浅,哪里配做赵朴老的文友?实际上,我一直把赵朴老当成可亲可敬的长者和导师。
1976年,我调到海军政治部搞专业文学创作。虽说进了北京,但由于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赵朴老的社会工作日益繁多,又年近古稀,我除了逢年过节和特殊情况外,便很少再上门占用朴老的宝贵时间了。
然而在现实生活中,有些事又会不期而至。1977年秋天,有两个鄂温克族猎民来京,托我将一份“报告”转呈中央解决他们狩猎中急需的子弹问题。
我思来想去,没有办法,只好带两位少数民族兄弟去向朴老求助。朴老欣然答应帮忙,写了一封信附在“报告”上,转给了当时人大副委员长乌兰夫同志。乌兰夫在“报告”上作了批示,并请时任总参谋长的罗瑞卿同志和国家体委协助解决。没过多久,将近20万发小口径步枪子弹便运往了大兴安岭原始森林。
在与朴老的交往中,我打扰最多的是:受人之托,代求墨宝。1978年,朴老刚从国外访问归来,我便带着朋友去了朴老家中。朴老推掉了一些事,用了半天时间,为我的几个朋友写了字。同去的剧作家李云良小声问我:“你不请赵朴老写一幅?!”我虽然很想要,但看朴老已经累了,忙摇摇头。朴老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,提高声音说:“国光,我们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。我得给你写——做个纪念吧!”说着,朴老展纸挥毫,抄录了自己的新作《题万松图》,遒劲有力,潇潇洒洒二三百字,一气呵成。并用了平时很少用的“无尽意”印做起首章;压角盖章的是刻有朴老家乡安徽巢湖的朱文。
1984年春天,几个文友到我家做客,见墙上悬挂着朴老的墨宝,赞叹仰慕,亟望帮助求之,苦苦相托之下,我贸然地点了头,并给朴老写了一封信。很快,朴老的秘书打电话给我说,信,给朴老了,但能不能写这么多字,很难说。因为根据朴老的工作和身体情况,中央有关部门已有规定,朴老一般不再写长的文章或题较多的字……可没过多久,朴老叫我去取。当我看到朴老那疲惫的面容时,深感内疚。朴老像往常那样目光慈祥地看看我,宽宏地说:“国光,中央是有过规定,可你已经答应了朋友,不能失信啊!
打那以后,我再也不替人向朴老求字了。但我自己一有事,只要找到朴老,他还是一如既往,有求必应。1985年,部队推荐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按规定,入中国作协,必须有两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介绍人。这事,我和朴老一说,朴老当时特别高兴:“好哇!你拿着表,快到我家来吧。”一到朴老家,朴老便在我的入会申请表第一介绍人的地方,很认真地写道:“黄国光同志敏而好学,勤奋创作,已有多部作品问世,我愿意介绍他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赵朴初。”当年10月,我转业到了中国作家协会,领导派我去筹建一家音像出版公司。为题写公司的名字,我又一次去麻烦朴老。没两天,我去取时,秘书悄悄地告诉我,这次,朴老又破例了!以为凡有经营性质的单位或公司名称,朴老一概不写了。整个北京城只有青云仪器厂、国华商场那么几家,都是很久很久以前题的啦!
是啊,这么多年来,我给朴老添了多少麻烦。可朴老的胸怀总像大海一样,任我这个水兵出身懵懵懂懂的人纵横驰骋。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古人尹知章的话:“大士不矜,谦而接物。”
可亲可敬又十分可爱的朴老,不正是这样的“大士”吗?——《中外名流》第9期评说·自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