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有一位诗人,称自己是文学上的“多妻主义者”。他不仅“右手写诗左手为文”,还精通评论和翻译。不少人认为,他翻译的王尔德名剧中很多对仗部分优于原作。“酒入豪肠,七分酿成了月光,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,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”是他写的;“踢踢踏,踢踢踏,给我一双小木屐,让我把童年敲敲醒”是他写的;“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,酒一样的长江水,醉酒的滋味,是乡愁的滋味,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”也是他写的。
他,就是十年前因一首《乡愁》而被内地读者知道并记住的台湾诗人余光中。10月19日至23日,余光中回到“母乡”江苏常州探亲,度过他75岁的生日,在大学城演讲诗歌与音乐的关系;而后到出生地南京,为他新近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《左手的掌纹》与记者见面,并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。余光中说,他的掌纹是什么样的,散文作品就有什么样的风格。
■乡愁不仅是地理的,也是历史的
记:9月你回福建老家永春祭祖的时候,你希望记者离你远一点,给你一个安静的空间,让你和祖先安静地相处,为什么?
余:人多了,不可能怀古、念旧。如果我要写散文或者写诗,多少要静静地想一想,回忆一下。
记:9月17日,你在福建华侨大学说,“我绝对不会朗诵《乡愁》”,是因为十年间来往内地的次数多了,乡愁淡了,不再适合朗诵这首诗了吗?
余:不完全是这样。因为《乡愁》这首诗传诵得非常远,很多人都会背,可是大家对我其他的作品没有什么印象。所以在福州、泉州的时候我就选了另一首和乡愁有关系但写法不一样的———《民歌》,《民歌》比较阳刚。
记:总觉得你是把乡愁更深地埋在了心底。
余:那倒也不是,乡愁还是解了一部分,去年我就回来过八次之多。十年间两岸的来往,回到过我以前住的地方,也回到了我小时候没有去过的北方,东北、山东、黄河流域等地方。回来的次数多了,乡愁就不会那样压抑了。另外一方面,所谓乡愁并不仅仅是地理的,也是历史的。并不是说回到你的家乡,回到那一村一寨就可以解愁的,乡愁往往是历史的沧桑感和时间的沧桑感在其中。小时候的游伴散掉了,屋前屋后的树可能不见了,也是一种乡愁啊。有一种乡愁因为离开故乡而愁;有一种乡愁是因为故乡改变了而愁。时间的乡愁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会有。我的乡愁是两者都有,最浓的还是因离开故乡而产生的乡愁。我不仅仅是到台湾,还到美国,生活完全不一样了。还有一点,太平盛世下的乡愁的压力没有那么大,因为你很容易就可以回去。而那时候,海峡两岸根本老死不相往来,在这样隔绝的情况下的乡愁,滋味又不同了。那首《乡愁》是在一种压力下创作出来的。
■写中国的自然和人物是为自己喊魂
记:在常州与演员沟通的过程中,讲到《黄河》那首诗的时候,你很感慨,而且流了泪,那一刻,让你想起了什么吗?
余:我小时候没有见过黄河,所以我写黄河凭什么写呢?当然想像力有关系,想像的来源是地方戏、旧小说、新文学、古典诗词。古典诗词中黄河出现多少次,黄河是民族精神的大载体,我来写黄河,虽然不是亲身经验,可是可以超越小“我”,与大“我”共同呼吸。所以我对那些演员说,我当年写了那么多中国的自然和人物,都是为我自己招魂、喊魂。因为我在西方或海岛,如果不这样招魂,我可能会很尴尬。
记:看到苏叔阳换了西装来与你交谈,你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我以为你会把我的西化中和一点。”你那么说,是因为觉得现在迫切需要把中国古老而优秀的那部分文化立起来吗?
余:开始苏先生和我说,他带了西装,也带了唐装,要配合我。如果我穿西装,那么他就穿唐装,所以我才会那么说。当然,文化也不仅在服装,服装是一个非常小的指标。可是现在让中国人穿唐装恐怕办不到了,但在台湾有好些学生、作家、学者就穿唐装,喝功夫茶,在茶馆里过一种中国士大夫的生活,也不错。
记:可能会有人指摘说那是附庸风雅,并不是真正的热爱中国文化。
余:那要看你自己是不是风雅中人。如果自己很有内涵,风雅就是从你这里开始的,那怎么叫附庸风雅。本身不风雅,而要伪装风雅才叫附庸风雅。你不能说杜甫写西施是附庸风雅,他就是风雅。“伟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风流”,那就不是附庸风雅。假如有钱人买了一套《四库全书》摆在客厅里面,来炫耀一下,表示他也很有文化,那才是附庸风雅。可是这些书都读了,就不叫附庸风雅了。
记:据了解,目前在台湾,在语言、文字、教科书上有比较严重的“去中国话”倾向。作为一个一直把创作植根于中国文化的学者,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?
余:目前在台湾这个现象确实相当显著,现在“去中国话”有很多意义,无论在内地还是在台湾,有的作家写的中文不像中文,太西化了。本来中文有很好的说法不用,非要用西方的说法。比如“性骚扰”,当然它是一个很生动的词,但是中国古代没有表达这个意思的词吗?旧小说里,“调戏良家妇女”,“调戏”就是“性骚扰”,不一定是动手,言语的冒犯、占便宜也是。是不是什么东西都要跟着英文,跟着西方走?因为我自己也做翻译的工作,翻译就是两种文字的比较,我是非常强调我们要吸收西方的文化,但要有所选择。因为我们学习西方文化不是目的,而是手段。目的是看西方文化中有什么可以拿来用的,壮大、丰富我们的文学。中文不是不能西化,而是不能西化到破坏它原有的一些生态,要有一定的分寸。
■最想退到幕后当翻译
记:金庸曾经用郭靖练降龙十八掌、令狐冲舞独孤九剑来形容他办报的艰难、写作的快乐。那么你的“多妻”———写诗、散文、翻译、评论,用什么来形容?他们之间有什么影响吗?
余:我常说写诗、写散文、写评论、翻译是我生命的四度空间,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立体的美感世界。我最早是写诗,所以诗人的气质和本领会影响我写的散文;写散文,所以会影响到评论,比较富有感情、节奏感、比喻多。翻译的时候,我创作者的感觉会进入翻译。当然,翻译家并不一定自己创作,创作家而能兼翻译,那么会更多一点本领。
记:多出来的那一点本领是什么?
余:是作家创作的经验。翻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创作。因为同样一句英文翻成中文,还要经过选择。同一个形容词,翻译成中文可能有五六种选择,选择哪一个就是在创作。就好像写诗的时候,想到一位佳人,用什么形容词形容她,要选中一个最恰当的,有选择的余地就有创造。翻译不仅在字词上有选择的余地,而且字句的次序也有选择的余地。翻译者有相当的空间可以表现他的学养和感情。
记:29岁的时候,你翻译的《凡·高传》中文本出版,之后这个译本一版再版,而且后来还有新译本;并且写了五首关于凡·高的诗,五篇文章论述凡·高的艺术。你是不是特别喜爱凡·高?
余:当时因为我翻译凡·高传,所以得以深入认识他的艺术、了解他一生的经历;后来到荷兰参观了他的百年回顾大展,看到很多原作、原画,我觉得凡·高是我们余家的一个朋友、一个家人。他强烈的色彩感以及宗教情操教会了我很多东西。我写散文写到需要用感性描写风景、叙事,要写得浓、写得深、写得热烈,都是受凡·高的启发,他的色彩启发我如何将文章写得亮丽和快乐。
记:在今后的日子里,你有什么样的创作计划?余:写作当然还在写,倒是翻译停顿了下来。有空我希望多翻译一点,因为翻译的工作,吃过早饭有现成的东西等着你,不像创作还要找题材。翻译家是不创作的作家,是不写论文的作者。我目前最大的希望是我的台面的生活少一点,在幕后、书房里的写作多一点。
记:有什么作品是你特别想翻译、介绍给中国读者的?
余:王尔德的喜剧我已经翻译了三本,还有一本我希望能翻。还有一些画家,比如西班牙画家艾尔·格瑞克、英国水彩画家特纳的传记都是我想翻的。当然还有更多的,恐怕没时间动笔了。